郑渝川（书评人）

　　摄影技术的出现，得益于画家与“摄影”爱好者的共同努力，是通过暗箱投射的自然影像最终固定在纸上的结果而体现的。这项新技术，却从根本上动摇了绘画作为艺术的地位，美术风格自此开始发生了重大改变。摄影导致视觉审美及其生产、消费不再为上层社会所垄断，摄影的简单易操作使得准确再现自然、人物不再是顶级画家的专利，没有经过绘画训练的人也可以轻松地拍下眼前的景物；更重要的是，摄影可以让名人、伟人之外的普通人将面容形态记录下来，传于后世，满足了人类族群自孕育产生以来一直就有的此种期待。

　　摄影而非绘画，还推动若干重大社会、政治变化的出现摄影用在战场，记录战争的残酷性，照片传到各国后方，为反战运动和和平主义压倒好战分子创造了基础（两方面力量的对比变化，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摄影带来更加直接、具体、鲜活的影像信息，为商品品牌化及传播、公共关系、广告、营销等学科的出现提供了前提；摄影让社会问题更清晰地展现在公众面前，譬如原始资本主义导致的赤贫现象，就是通过照片的方式，引发了欧美国家的公众舆论浪潮，进而驱动这些国家的政府和慈善组织对原有救济制度进行了改良。更具体的例子在于，20世纪前几十年里，美国国内连续曝出的食品安全危机、大批企业滥用童工等丑闻，经新闻摄影催发了强烈的舆论反弹，最终倒逼美国建立了食品安全监管制度和劳工监察制度等一大批政府监管体系。

　　在摄影取得这些“辉煌”的同时，绘画陷入了低谷。在分类学中，绘画和摄影都属于瞬间艺术，但两者仍有分别。绘画的瞬间，通常由作画者将不同时间中的瞬间进行压缩，组成思想和艺术容量饱满的画面，达·芬奇、拉斐尔、卡拉瓦乔等绘画大师的许多名作，就在于对视觉瞬间进行了理想化的塑造，让绘画内涵获得了巨大的张力。与之同时，自古以来，绘画一方面追求尽可能真切的表现物象真实，另一方面却通过作画者有意对事物原生特征的理解与转换，形成抽象的艺术美。对应的，摄影摄取的瞬间，是摄影者通过镜头对流逝时间进行抓取，从而对真实生活的瞬间片段进行截留。同样从艺术或者审美的角度出发，摄影与绘画仍然存在本质区别。

　　广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油画系主任秦剑在北京宋庄设有艺术工作室，创作涉及绘画、摄影、写作、综合艺术策划与编导等。他所著的《绘画与摄影在互动中的流变》是一本艺术常识入门佳作。这本书介绍与绘画与摄影的史外史，主要内容包括：绘画艺术的由来、绘画艺术促成摄影技术的问世、摄影技术威胁原有绘画艺术的存在并使之发生根本性的转变、绘画艺术转型后对摄影技术与艺术表现形式的影响、两种艺术形态及其他艺术形态的相互渗透和融合等。

　　绘画艺术遭受摄影的冲击乃至颠覆后，画家们开始设法突围。秦剑在书中第四章的引言中归纳指出，绘画开始了“一场冒险的自我拯救，画家们以自己卓越的先觉和率性的实践发掘了绘画本体的价值”，断然抛弃了原有的“再现自然”的美学法则，转向印象主义、现代主义（野兽派、表现主义、立体主义、未来主义、抽象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抽象表现主义）。这些各领风骚数年、数十年的艺术思想和创作风格，都经历了从强烈冲击既有流行趋势和审美标准的初始上升阶段，到替代成为流行趋势和审美标准的巅峰期，再到失去内在创造精神而徒具艺术枷锁（保留一些元素的外在形式）的没落阶段，加剧了绘画与公众之间的距离，让公众对绘画在内的现当代艺术开始产生反感和排斥。

　　摄影取代了绘画再现自然的社会功能，但其艺术性和文化价值曾经遭到强烈质疑。几乎在绘画艺术出现重大流变的同时，摄影也迈入了新阶段，接受了印象派绘画新的艺术观念和方法，改变了前期画意摄影对古典油画的生硬模仿，开始借助辅助手段营造如影响拍绘画式的朦胧诗意。而后，一些摄影家开始致力于脱离画意摄影，纯粹根据照相机镜头直接对准自然来发挥创造能力，从而构建新的艺术价值；再后来，有了现代主义摄影（运动摄影、达达主义摄影、抽象摄影、超现实主义摄影、新客观主义摄影）的尝试。

　　现代主义绘画抛弃了再现自然的功能，远离了社会生活，一步步剔除了绘画的辅助功能，从而让绘画走向了自我否定；后现代主义绘画则重新接受一切有用的文化艺术资源，以新的视点观看生活、评判生活。秦剑在《绘画与摄影在互动中的流变》书中第七章揭示指出，至此，画家终于可以让创作日趋多元化的发展，建立了更加宽广的视角，对社会问题的思考更加深刻，创作手法更加新颖多变，“终于摆脱了与摄影的纠葛”，与之熔于一炉。绘画与摄影又一次获得了新生。